教育,请别再以“严”的名义对钱文忠们让步
发布时间:2016-11-18作者:李镇西 审核:当代教育家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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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声明:恕我不回答朋友的提问。因为我实在没精力,也没能力解答各种问题,请理解,请谅解!另外不断有老师要我评论这个或那个社会问题,老问我“怎么看”,抱歉,恕我不写“命题作文”。)
一、我承认这个标题有“标题党”的色彩,同时还有调侃的味道。
其实,对钱文忠教授我是很尊敬的。我这个“李”姓的“李”还是通过看钱教授关于《百家姓》的演讲视频才弄清楚其渊源的。但尊敬不等于迷信,钱文忠教授的一些观点我不完全同意或完全不同意,比如钱教授的《教育,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一文,我就完全不同意。这是钱教授好几年前的一篇演讲录,后来传到网上,被冠以这么个标题不断被疯转,流传甚广。本文标题的“哗众取宠”正是“承袭”了这篇文章标题的哗众取宠。
我之所以在“钱文忠”后面加一个“们”,是因为,这种似是而非的教育观点远不只是钱教授一个人独有。历史走到了今天,可陈腐的教育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许多教育者的头脑中,特别是相当一部分家长中。这些人组成了对钱文忠《教育,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一文浩浩荡荡的点赞队伍。我曾在机场候机厅,亲耳听见一位母亲一边在电脑上读钱文忠这篇演讲录,一边不住点头称赞:“就是就是!”我估计那些迷信“黄荆条下出好人”的家长们,对现在教育提倡“尊重”“平等”“民主”“理解”……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却又不好明说反对,现在,终于有钱教授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一定感到特别解气,特别爽。
钱教授强调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但我认为真话不等于真理,错误的真话也是真话。钱教授学识渊博,但不一定什么都懂,至少从这篇演讲录看来,钱教授对教育的理解,谬误甚多,令人大跌眼镜,瞠目结舌。
我认为,这篇演讲录是以混乱的逻辑表达混乱的观点。当然,对口语化的演讲,我们可以宽容一些,而不必用书面文字的严谨来苛求,但如果大体思路都是不清晰的,则超过了我们的宽容底线,尤其是对钱文忠先生这样的名教授。从本文看,钱教授的逻辑错误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思路不清,偷换概念,以偏概全。
二、说话、写文章,思路清晰是基本前提,不然,别人无法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读钱教授这篇文章,好些地方我都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还很强烈:“你到底要说什么?”
“今天我们对中国教育所有的看法也许都起源于一种错误,今天我们没有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是教育。”前一句话说有一种“错误”,这种“错误”是一种对教育的“看法”;后一句却没接着说什么“错误”,什么“看法”,而只是在陈述一种现象:“没有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是教育”。类似于这种硬把两句半截话捆绑在一起的话,文中比比皆是。所以,我读着读着常常不知道钱教授想表达什么。
又如:“我们这个民族现在有一个奇怪的心态,就是不怕有问题,只要找到办法,问题总能解决。我要告诉大家,这是谎言,有些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想办法解决问题,错了吗?当然没有错。但钱教授说“这是谎言”,“理由”是因为“有些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可是,“有些问题无法解决”,不等于所有问题都“无法解决”啊!何况“有些问题”现在“无法解决”也不等于“永远无法解决”。钱教授举了“癌症无法治愈”的例子,可是,面对人类不断发展的智慧,现在无法解决的癌症问题未必就“永远无法解决”。退一万步说,就算如钱教授所说“有些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可是这能得出教育的所有问题都无法解决的结论吗?
接下来,钱教授谈到了“独生子女”,认为这是“自地球上有人类这个物种以来所出现的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亚种’”,然后说:“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甚至可能完全不一样。”“独生子女”当然有其独特性,传统的教育方式的确不能完全解决独生子女的教育,但无论多么独特,儿童的共性总还是有的。对教育而言,只谈普遍性而不谈独特性和只谈独特性而不谈普遍性,都是极端而荒谬的,可钱教授恰恰如此极端而荒谬。任何时代的孩子都有特殊性,任何国家的孩子也各有特殊性,按钱教授的逻辑,无论历史上的教育传统,还是国外的教育思想,统统不适合中国当前的教育,那等于不但否定了当下的教育,而且取消了一切教育。
再有,“凭什么教育是快乐的?我实在想不通,教育怎么一定是快乐的?教育里面一定有痛苦的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你“实在想不通”就能说明教育没有快乐吗?既然“教育里面一定有痛苦的成分”,那就说明钱教授也认为“痛苦”只是“教育里面”的“成分”之一,那么“教育里面”还有没有其他成分呢,比如“快乐”?
还有,“如果说过去的教育都不对,那俞敏洪校长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徐小平、王强是怎么培养出来的?”按钱教授的“逻辑”,古今中外就没有不好的教育,因为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出一些名人:你说封建时代的教育不好?那屈原、李白、苏东坡、曹雪芹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你说解放前的教育不好,那么陈寅恪、陶行知、巴金是谁培养的?你说斯大林极权统治下的教育不好,那么苏霍姆林斯基、赞可夫、巴班斯基以及把第一个人造卫星送上天的科学家是谁培养的?你说改革开放前的教育不好,那么现在我们国家各行业的栋梁是谁培养的?这样推论,就没有不好的教育。任何时代——包括公认的一些黑暗不堪的时代,都会有个别杰出人才诞生,但这个别杰出人才并不能反过来证明那个时代的教育多么辉煌。问题是,不同时代的教育背景下培养的人才是多是少?埋没人才多一些还是培养人才多一些?对这些问题,钱教授是不思考的。
紧接着,钱教授问:“我们不是过去的教育教育出来的吗?我们是随地吐痰了还是耍流氓了?”钱教授这里的“我们”指的是他本人和俞敏洪等被“过去的教育教育出来的”人才,可是钱教授认为他和俞敏洪“挺好的”依据是既没有“随地吐痰”也没有“耍流氓”!这样蛮不讲理的话,连小学生都看得出其思维的混乱。
类似于这样毫无逻辑的话,文中太多太多。本来是严谨做学问的大学教授,说起话来却信口开河,东拉西扯。钱教授实在是自损形象。
三、与人交往,如果彼此使用的概念不同,是无法交流的。或者,同样的词语,可内涵不同,那也等于鸡同鸭讲。比如,同样是“地瓜”,我国南方人和北方人理解就不一样。北方有的地方说的“地瓜”,其实是我老家所说的红薯;而在我老家,红薯是红薯,地瓜是地瓜。因此,讨论问题的双方,概念一定要统一,不然怎么也“尿不到一壶去”。
读钱教授的这篇文章,我之所以感到别扭,就是因为他使用了和我们大家不同的概念。所谓“不同的概念”,不是说他用了许多我们没听说过的词儿,不,其实钱教授的许多词儿,我们都不陌生,因为大家也在说。可钱教授将这些词赋予他认可的含义。对,我这里说得比较委婉而“学术”,如果要直白点儿说,他就是在“偷换概念”。
比如,钱教授之所以激烈抨击“愉快教育”(“快乐教育”),是因为他不顾“愉快教育”的特定内涵,却想当然地将“愉快教育”理解为不需要学生刻苦,一味地在玩儿中学,给学生以自由,放任自流,没有作业,只有鼓励与表扬,没有批评和惩戒。可“愉快教育”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呢?
所谓“愉快教育”,是教育者正确运用适应儿童年龄特点的教育方法和教育手段,创设生动、活泼、和谐的教育氛围,激发学生的情趣,唤起学生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使他们以最佳的精神状态自觉地参与各种教育活动,从而在德、智、体、美、劳诸方面得到全面、主动、充分、和谐的发展的教育。“愉快教育”的核心是使每个学生都有幸福的童年——就是要使每个学生都有美好的心灵,创造的才干,健壮的体魄,活泼的个性。“愉快教育”的要素是“爱”、“美”、“兴趣”和“创造”。
看,“愉快教育”哪里是钱教授想象的那样呢?他抨击的“愉快教育”和真正的“愉快教育”是两码事呢!但钱教授不管,他蛮横而一厢情愿地赋予“愉快教育”自己的片面理解,然后对这个已经被他扭曲了的概念进行义正词严的抨击。这就是钱教授的“逻辑”。
钱教授说:“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应试教育?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后一句并没有回答前一句提问,却无厘头地来一句“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可是谁否认了“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你说这句话并没有否定素质教育啊!素质教育从来没有排除“应试”,只要有教育,就会有考试;只要有考试,就会有应试。所以应试能力也是素质之一。这是常识。而“应试教育”特指一切围绕应试进行教育,与应试无关的都不教。这当然是应该革除的。可是,钱教授混淆了“应试”与“应试教育”,以为素质教育就是不要应试,然后以此抨击“素质教育”:“如果说按照所谓的素质来招生,那么,中国的平民子弟有多少能进北大、清华?”可是,真正的素质已经包括了应试能力啊!在这里,钱教授再次偷换概念。
钱教授特别提倡教育惩戒。他说:“现在,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大多是鼓励。那么,惩戒呢?教育可以没有惩戒手段吗?单凭鼓励就可以完成教育了?”就教育方法而言,无论鼓励还是惩戒都是需要的,二者并不对立,完全可以相辅相成。可钱教授认为我们现在许多教育者是“单凭鼓励就可以完成教育”,请问钱教授,你说这话有依据吗?你凭什么说现在的教育是“单凭鼓励”?好,就说你特别欣赏的“惩戒”吧!你同样赋予了这个词自己狭隘的理解,因为你从你文中举的英国的例子看,你认为惩戒的含义就是体罚,用你的原话说就是“适当地揍”。可是体罚只是教育惩戒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全部。批评、处分、剥夺荣誉、失去某些特殊的待遇……都是非体罚的惩戒,而远不是你说的“揍”。在这里,你再次偷换概念。
钱教授反复说“不能对孩子让步”,那什么叫“让步”?尽量减少强制的手段,尊重孩子的精神世界,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让他们积极主动地学习,这叫“让步”吗?还有,“关于‘成功’。再不要简单地这么说了,快乐教育、快乐学习、成功教育,都成功还了得?”也许在钱教授看来,“成功”就是成为像他和俞敏洪以及其他科学家、艺术家那样赫赫有名的杰出人才,可根据现代教育理念,学生成功的标准不一定是考上清华、北大,不一定是亿万富翁,也不一定是成为这个家、那个家,而是做“最好的自己”。你看,钱教授虽然和我们使用同样的词,可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四、这个世界丰富多彩的表现之一,就是任何事物都有特例。任何普遍性中都包括着特殊性。医生告诉我们,吸烟有害健康,可有人吸烟却长寿,但这长寿的吸烟者并不能推翻“吸烟有害健康”的科学论断。一般来说,女性才能怀孕,可《参考消息》上却登过男性怀孕的怪事,但个别男子怀孕的特例,并不能否认“女性才能怀孕”的常识。大家都知道体育锻炼有益健康;可季羡林的“三不养生法”的第一条就是“不锻炼”,他却活了近百岁。但一个或几个甚至几十个不锻炼而高寿的“季羡林”,并不能证明“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性。如果谁要这样想这样说,那他就犯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
而钱教授正是如此。
钱教授反复说他小时候学习并不快乐:“我们的童年快乐吗?至少我一点都不快乐。回忆一般都是虚幻的、快乐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座的我们谁不是一路考试拼上来的?我们小时候也有那么多作业,我们小时候还吃不饱饭,有时候还被老师揍两下。”我们承认,作为著名教授的钱文忠先生,毫无疑问是我们国家的杰出人才,但你小时候挨了打而今天成才,并不能证明谁都可以靠“揍”而成才,更不能证明“棍棒教育”就是科学的,成功的。揍了你钱文忠,你仍然可以成为教授,可对大多数孩子来说呢?可能因为恐惧,因为自卑,他们本来可以展示的天赋与潜能却被“揍”得无影无踪,本来应该拥有的更美好的未来被鞭挞得粉碎。正如陶行知当年所说:“你这糊涂的先生!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正是在先生的“教鞭下”“冷眼里”“讥笑中”,多少未来的“瓦特”“牛顿”“爱迪生”泯灭了啊!钱教授以自己挨了揍却依然成功,来证明所有孩子挨揍的合理性,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
“当你意识到学习是快乐的时候,这位学生就很可能将来要成为俞校长了。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学习中感到快乐,那就很可能成为大师级人物。绝大多数人是不会的。绝大多数人是不得不学,是为了某种目的去学。”钱教授把学习快乐直接与成为“俞(敏洪)校长”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划等号,我哑然失笑:学习就是为了成为大师吗?这是连起码的教育常识都不懂。
还有,凭什么普通孩子就不能体验学习过程的快乐呢?你学习不快乐,不等于别人学习就不快乐。这里又涉及到如何理解这个“快乐”。其实,学习是否快乐,不在于表面上是否轻松,而在于这个学习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如果是充满兴趣积极主动的学习,通宵熬夜都很快乐——这里的“快乐”就包括了攻克难题的喜悦和战胜困难的成就感;反之,若是不想学习而被逼迫,哪怕是只有一道作业题,提起笔来也是难受得很。怎么能够因为你没有在学习上体验过快乐,就否认别人也和你一样痛苦呢?
钱教授说英国、新加坡某些学校允许老师体罚学生,其实不只是这两个地方,世界上还有一些地方,至今还保留着教育体罚,但这并不是世界教育的主流。“我是在欧洲留学的,我们常讲欧洲的教育怎么怎么好。好啊,大家看看英国的好学校规矩严到什么地步……”仅仅以英国少数学校还有体罚,就说明“欧洲教育”怎样怎样,这不是“以偏概全”是什么?
“如果校长惩戒确实犯了错的我的孩子,甚至揍他几下,我会感谢老师。”钱教授感谢校长和老师揍自己的孩子,但其他家长呢?你主张学校体罚学生,不等于所有家长都接受教育体罚。“家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看孩子的日记。我不敢苟同。为什么不让看?我从小的日记父母就看,也没把我看傻了。”钱教授小时候允许自己的父母看自己的日记,不等于所有孩子都愿意父母看自己的日记,更不能以此证明家长侵犯孩子精神世界的合理性。
我发现,钱教授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划等号。说他“以偏概全”似乎还轻了一些。
五、毫无疑问,教育需要爱,也需要严;或者说,教育的爱有时候正体现于严,教育的严也是爱的表达之一。这二者本来并不矛盾,但钱教授硬要将其对立,然后思路不清地偷换概念、以偏概全,硬把教育的爱、尊重与快乐,说成是“对孩子让步”,提出要“严”,而他的“严”的含义就是让家长和老师可以“揍”孩子,可以让父母看孩子的日记,就是让孩子别相信什么学习是快乐的,别让孩子有游戏时间……
抽象地说,教育的爱和教育的严,本身并不存在“谁更重要”的问题,二者对于孩子的成长具有同等的价值。四平八稳地谈论“都很重要”是没有意义的,具体到某一时期,某一学校,某一班级,某一家庭……教育的“爱”和“严”很难绝对“均衡”。“我们并不去强调不需要强调的东西――这就是说,有些东西已经很受重视,就无需强调。……在一定的时期或一定的时代,在有意识的规划中,往往只强调实际上最缺乏的东西,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加以解释的矛盾。”杜威这段话被翻译得特别拗口,其实他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任何时候人们所强调的只是当时所缺乏的,而不缺乏的并不需要强调。
好,看看我们现在的教育。我一点都不否认,在某些家庭,在某些班级,的确存在着放任孩子、迁就孩子的现象,但这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也不是什么“愉快学习”,而是对教育的放弃。在为数不少的班级和家庭,是教育爱心的失落,是把学生当机器的灌输,是学生因过重负担而厌学,是个别老师和家长对学生的羞辱和体罚……一句话,种种非人性、反教育的现象至今还绝非个别地存在于我们的教育中。在此背景下,我们强调教育的人性、民主、平等、尊重、快乐……这正是人类教育向着更文明的方向发展的主流,有错吗?尽可能让每个孩子成为积极主动而自觉的学习者——这不是浪漫的想象,而已经是许多学校课堂上的现实——怎么就成了“对孩子让步”?
陶行知说过,由于几千年封建专制主义传统的影响,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专制的倾向。是的,也许我们总是抱怨自己的顶头上司“很专制”,可面对孩子我们情不自禁地却是暴君。往大了说,中国走向更加民主的社会,必须从每一个公民的民主实践开始;往小了说,一个班级和家庭的和谐文明,也必须由尊重一个个具体的人开始。尊重只能由尊重来培养,民主只能靠民主来滋养;而拳头只能培养出奴才、暴民或新一代暴君,专制教育下永远不可能诞生现代公民。是的,孩子的成长一刻也离不开严格要求,离不开严厉批评乃至惩罚,但我们决不能在“严”的名义下让专制教育、非人教育阻碍中国走向党的基本路线所指明的“成为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美好未来,因此——
教育,请别再以“严”的名义对钱文忠们让步!
(2016年10月19日下午,写于从北京至杭州的G59次高铁上)
附录:
各位尊敬的校长、老师,非常高兴来到本次论坛。本来,我的演讲题目是俞敏洪校长规定的,但是,听了四中校长和郑州外国语学校校长的发言之后,我想临时改改。我打算以一个学生、一个家长、一个老师的身份,来谈一谈我对教育的看法。
对于中国当下教育的看法,坦率地说,我只有四个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中国今天的教育。为什么?因为在我看来,今天我们对中国教育所有的看法也许都起源于一种错误,今天我们没有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是教育。
我们在不断让步,为自己找理由,为孩子们开脱。我想说,教育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中国的教育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而我不相信所有问题都有解决办法。我们这个民族现在有一个奇怪的心态,就是不怕有问题,只要找到办法,问题总能解决。我要告诉大家,这是谎言,有些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举一个例子:一个人得了癌症,如果早期发现还可以治疗,如果发现了却不去治疗,或者用更坏的办法去对待,或者说纵容它发展,到了癌症晚期再去治疗,还有用吗?没有用。我想,中国教育可能就是这个情况。今天,我们看到了太多的教育的问题,我们也给出了很多理由,也有很多理论,也在做很多努力。但是请大家扪心自问,你们相信中国的教育还有救吗?恐怕很难说。我个人不相信。为什么?我们的脑海里有太多似是而非的想法。中国正面临着很多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面临过的问题。
比如独生子女,独生子女是自地球上有人类这个物种以来所出现的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亚种”,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么多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在那么短时间内,有计划地出现在一个国家。请别忘记了,我们所有的教育理念、教育方法、教育手段都是针对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今天,我们的教育者在拼命反思,但是别忘了,接受教育的对象的主体已经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亚种了。我们没有办法,不知道怎么教育这些孩子。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甚至可能完全不一样。
我们今天讲快乐教育,讲我们的童年很快乐。可是,我们的童年快乐吗?至少我一点都不快乐。回忆一般都是虚幻的、快乐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座的我们谁不是一路考试拼上来的?我们小时候也有那么多作业,我们小时候还吃不饱饭,有时候还被老师揍两下。
凭什么教育是快乐的?我实在想不通,教育怎么一定是快乐的?教育里面一定有痛苦的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凭什么对注定将要接替我们的子孙让步,我想不明白。
现在,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大多是鼓励。那么,惩戒呢?教育可以没有惩戒手段吗?单凭鼓励就可以完成教育了?我也不相信。刚才郑州外国语学校校长说,家长无论在任何情况都下不要看孩子的日记。我不敢苟同。为什么不让看?我从小的日记父母就看,也没把我看傻了。
听说前段时间教育部发了一个文件,内容是“赋予老师批评学生的权利”。老师批评学生的权利要赋予?何况什么时候剥夺过?没有剥夺要重新赋予吗?现在的孩子骂不得、说不得、批评不得,一点挫折就接受不了。小时候,我的老师惩戒过我,但我们的感情到今天都很好。现在对孩子一味表扬,那惩戒呢?
我们讲跟国际接轨,接轨了吗?我看是“接了个鬼”。我是在欧洲留学的,我们常讲欧洲的教育怎么怎么好。好啊,大家看看英国的好学校规矩严到什么地步。英国议院通过了一条法规,大意是“允许教师在历经劝告无效的情况下采取包括身体接触在内的必要手段,迫使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遵守纪律。”说白了,就是可以适当地揍。大家都说新加坡的教育好,新加坡的中小学教室后面墙上不是经常悬着一把戒尺?据说,孩子表现不好,按规定打三下,只许打手心,不许打手背,必须两个老师在场的时候才允许执行。
但是我们教育的主体思路是对孩子不停地让步,给孩子更多的快乐,给孩子更多的游戏时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教育?如果说过去的教育都不对,那俞敏洪校长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徐小平、王强是怎么培养出来的?我们不是过去的教育教育出来的吗?我们是随地吐痰了还是耍流氓了,我们什么都没干,挺好。我觉得教育不能再一味让步,我们对孩子要真的负责任。不要迎合社会上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应试教育。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
人类社会没有绝对的公平,美国也不公平,中国也不公平。现在几乎可以说唯一的一条公平线就是高考了。如果说按照所谓的素质来招生,那么,中国的平民子弟有多少能进北大、清华?一个孩子连公平竞争都竞争不过人家,还说素质很高,谁会相信?所以,不要迎合社会上有些所谓的专家的话。
我现在提倡恢复全国高考,而且是裸考,不要加分。王强是内蒙古高考的第二名,我是那年高考的上海第二名,我们都是这么考到北大的。如果高考制度不能改,我们的教育就不能改,高考是指挥棒啊!高考制度之所以不能改,是因为我们找不到比高考制度更不坏的制度。高考制度不是最好的制度,但它是最不坏的制度。
问题是,我们面临的矛盾我们必须自己心里清楚。有人问我:“钱老师,您这几年讲国学,讲《三字经》、《弟子规》,您觉得推广《三字经》、《弟子规》的最大难处在哪里?”我一般的说法是希望有关部门大力推广,进入学校。其实这不是最大的困难,最大的困难是,如果按照《弟子规》、《三字经》,按照出席今天论坛的名校的标准培养孩子,那么,这些孩子到社会上90%要吃亏。你把按照《弟子规》那样忠诚、守信、孝悌、守规矩的孩子放到社会上看看,很可能就吃亏!这说明,我们的社会出了大问题。谁能否认?我们要讲传统优秀文化的最根本的理由正在于此。
我自己也在教书,跟学生有接触,我想告诉大家,对于中国的教育,我们要有一种极度的忧患意识,而且应该是在接近绝望基础上考虑的,可能就是没治的。很多人问我,“钱老师,你的孩子怎么办?”我的回答是,“听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我就把他送出去,没有办法,没有选择。”我儿子在华东师大附中,那是我的母校,上海的名校,当然很好。但是社会环境跟我们那个时候不再一样了。所以我想,我赞成对孩子真的要严格。孩子毕竟不是成年人,孩子还必须管教、必须惩戒,必须让他知道教育绝不仅仅是快乐,学习绝不仅仅是快乐。当你意识到学习是快乐的时候,这位学生就很可能将来要成为俞校长了。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学习中感到快乐,那就很可能成为大师级人物。绝大多数人是不会的。绝大多数人是不得不学,是为了某种目的去学。
我们要告诉孩子,犯了错误要付出代价。如果在全社会形成家长对孩子让步的氛围,以后的孩子是很可怕的,我们的未来是很可怕的,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是接不住中国未来发展的重担的。中国30年的发展创造了物质财富、社会发展的奇迹,是谁干出来的?邓小平老人家、江泽民主席、胡锦涛主席,他们都是了不起的领袖,但领袖之外也得有人干活吧。在中国历史上,无意识造成的真正精英是“老三届”。这一批人在文革前完成了初高中教育,文革前的初中高中教育水平恐怕不比今天一般的本科教育低,这批人由于历史原因被分散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1978年,一切回到了原点。这批人是中国人的精英,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真正的精英,懂知识、受得了委屈、懂担当。现在,这批人要退休了。而现在,孩子进一步,社会让一步;孩子进一步,老师让一步;孩子进一步,家长让一步。这样的教育怎么行?更何况,现在的教育面临着巨大的冲突,根本就不能按照一般的教育学理论思考。
我父亲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他就看不得儿子教育孙子。有一次,我教训孩子,我父亲在旁边就有些不愉快。我儿子说:“爸爸,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说:“因为你错了。”他说:“错了也不能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我说:“《三字经》没读过?”他说:“你不就是想说‘养不教,父之过’吗?”我说:“是啊。”他说:“你前两天不还讲《弟子规》的吗?《弟子规》里说‘守孝悌,次谨信’你都不让你老爸高兴,凭什么我让我老爸高兴?”这件事就说明,我们的传统教育在今天已经全然崩塌,我们正面临着根本的冲突。作为家长,我倒是希望如果我儿子的老师看他不成器,揍他两下,罚站一会儿,这是应该的。教育部就应该定出这样的规则,对学生要有惩戒。
我们现在都说鼓励孩子的自信心,赞扬他,鼓励他有自信,这是对的,但是不能过度。在这种教育下的孩子将来到社会,他面临的反差足以把他摧毁。我们应该告诉孩子,这个社会是残酷的,要准备受到很多委屈。
如果校长惩戒确实犯了错的我的孩子,甚至揍他几下,我会感谢老师。我相信,大多数老师是有大爱的。我希望老师一手拿着胡萝卜,一手还得拿着大棒。新东方创造了不起的教育界奇迹,我是觉得这个论坛要发出一点真实的声音,要告诉这个社会,教育不是这样。再不要简单地这么说了,快乐教育、快乐学习、成功教育,都成功还了得?
我觉得,教育是最真实的事情,不应该去揣摩家长、孩子的心思,不停地对孩子让步。所以,到今天我对中国教育还是四个字——“我不相信”。
我现在只希望孩子生理健康、心理健康。孩子考不考国内的大学我无所谓,我只希望他生理健康、心理健康,好好过完这样一辈子。更何况,人类到底有多少年谁都不知道。霍金说还有200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跟我的孙子说不要生孩子了。这是一句笑话吗?
我们现在要让孩子尽量生理健康、心理健康,我们把未来的选择权放开给他,因为我们对孩子负不起责任。不像我们小时候,生活很困难、社会不发达、经济也不发达,但是我们的父母还能对我们负责任。我觉得我现在非常羡慕我父母,他们敢骂孩子、揍孩子,但是我们依然爱他们。今天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哪怕是一个眼神,没准明天就能把长辈杀了。
我讲《弟子规》讲到“守孝悌”时,叫我的助手搜索一年以内的“不孝、杀父”的反面例子,然后打印出来,以备我选用作反面例子。不一会儿,助手告诉我:打印纸没有了。我们对孩子没有一些控制、抑制、约束,一味以爱的名义对他们让步,这样的教育是不对的。
也许这个想法很突兀,应该想办法如何让孩子学习更成功,但我内心“不相信”,所以我选择把我的真实想法跟各位校长、老师汇报。如果我们再不把一些虚幻的东西弄清楚,我们是要完蛋的。
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恐怕未必应该全然简单地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简单地认为,教育就应该跟着社会发展而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教育是应该跟社会“对着唱的”。是社会在教育教育,还是教育在教育社会?应该是教育在教育社会。现在是社会在教育教育,这样教育的本体性就不存在了,教育最基本的价值理念就不存在了。我们这个民族原来给教育赋予那么高的地位和价值,在今天都已经被打乱了。
我们这个社会最后一道防线是教育。我们不要轻易向社会让步,我们也不要轻易向我们的孩子让步,也不要轻易向家长让步。我们这个社会要赋予校长、老师更大的权利、更高的荣誉、更好的待遇,但是也应该赋予他们更大的责任。
只有这样,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我大概在那时候还能考虑让我的孙子留在国内受教育。这是我的真心话,有不对的地方,请各位校长首先把我当成一个学生,其次把我当成一个家长,最后把我当一个晚辈老师,给予批评教育。我刚才讲的没有一句假话,全是真话。当然,季羡林先生教过我“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