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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的小我与大我:一半是法海,一半是许仙
发布时间:2017-05-04作者:审核: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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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程小东的电影《白蛇传说》与以往的故事版本相比有了创意,这不仅体现出创作者的思考,也反映了当下大众文化的取向。从精神分析视角来看,影片反映出当今伦理上的宽容与多元化,无意识力量的张扬及情感的浅薄。进一步解析,白蛇、法海和许仙,其实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内在的三个部分,本我、超我和自我,这三者疏离、分裂、冲突使我们跌入小我的心灵地域,当他们是连接的、扶持的,圆融和谐的,我们就成为全人,成为大我。
关键词:程小东 《白蛇传说》 精神分析
白蛇和许仙的故事是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爱情传说之一,改编自此故事的影视文学作品已经不少,程小东的新作《白蛇传说》再次演绎了这个爱情,他是如何寻找到突破口,在众多同类作品中避免陷入雷同重复的困境?这部影片又有什么新意值得我们注意呢?
本文不打算讨论这部影片技术上的创新,而主要关注它所透露出的文化内涵方面的思索。在这部影片中,对传统的故事有了较大的改动,特别是对法海形象的塑造以及“能忍”这个角色的加入。以致有人说,“白蛇传说”变成“法海传说”了。下面主要从精神分析视角来阐释这部影片的文化内涵。
一、人·妖·佛界限的模糊化
索海姆指出,恐怖片中对女性/怪物体的再现,与男性的“俄狄浦斯情节”有关,它“演绎了男性主体对母亲与女性身体特有的,混合了既迷恋又厌恶的复杂情绪”。[1]这一分析思路同样适用于艺术作品中把女性再现为妖与魔这一普遍现象。索海姆还指出:“所有的怪物,不管表面上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被‘女性化’了。”[2]
所有传奇故事里,妖几乎都是女性。这倒不是贬女性,而是男人特别怕女人,既怕又爱。这怕,不只是对女人的怕,也是男人对自己身体欲望的怕。那不为美色所动的男人,总是被看成英雄。正如古希腊故事中英雄人物尤利西斯能逃过塞任的歌声,影片中法海也不被竹林里妖女的歌舞所动。
高登博格说:“正是男人拒绝承认他们自己由身体构成的态度使得女人与身体的等式具有局限性和压抑性。”[3]这种压抑把女人妖魔化的同时,作为伦理道德的超我也变得越加凌厉。法海象征了人的超我的一面,代表着伦理规范。弗洛伊德说,本我追求满足,在无意识中是没有“不”这个词的,它不顾一切地追求快感。《西游记》里那只猴子是石头变的,一开始无法无天,所以要被佛镇压在山底下。这素素是蛇变的,所以要被法海镇压到雷锋塔下。
不过,在这部影片中,法海不再只是代表着严厉的超我。传说中的那个冷漠、无情的爱情刽子手,在这里转变成一个有人情味的大师了。他的职责是为百姓生灵降妖除魔,但他对白蛇也有同情心,特别是在看到白蛇为了医救百姓不惜牺牲自己的真气之后。另外,影片还大胆地加入了“能忍”这一角色,而且有趣的是,能忍由于被蝙蝠妖所咬,慢慢也变成了蝙蝠妖。法海对此很无奈,后来也慢慢在心理上接受了妖的形象。在能忍的变化过程中,还伴随着与小青在感情上的纠结与痛苦。由此看来人与妖,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势如水火。
有人评论说,“影片最大的改动其实是法海。由于请来了李连杰,法海喧宾夺主成了全片的绝对主角。电影一开场,便是法海携大弟子能忍替天行道,四处捉妖,先与雪妖展开一场恶战,又遭一群狐妖色诱……一派炫目的动作场面后,深山里历经千年修炼的白蛇才姗姗来迟,与青蛇变幻人形结伴游历人间,巧遇许仙心生爱慕之情。这时,片子已经演了1/5,而随后的戏份,几乎所有镜头都与法海有关。”[4]
这说法不免有失公允。也许导演如此改造故事的初衷是由于巨星李连杰的加入,但在其中,仍然透露出创作的一些思考。法海的形象与传说中有较大差距,这也体现了当下这个时代民众在伦理道德方面持有比较宽容的态度,不再觉得一切都是黑白分明,非此既彼。
超我是由规范、价值、理想构成的。在一个激进或者封闭的时代,超我会变得肆虐成性,而在今天我们这个社会,伦理相对主义成了主流趋势。
传说中的法海那么好管他人的闲事,颇有压抑者在压制他人爱情中宣泄自己的情欲的嫌疑。法海这一形象一直使人厌恶。鲁迅在他的《论雷锋塔的倒掉》一文中说,他从小听到这个故事就希望这雷峰塔倒掉。他说,“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鲁迅猜测法海出于嫉妒心理而热衷于干涉别人的爱情,这类似于精神分析法对这类现象的剖析。
鲁迅认为,“水漫金山”一案,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在这部影片中,法海也反思自己,在水漫金山时,他就悔过道:“是否我一念执著,导致生灵涂炭。”
梁漱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是个以伦理为本位的社会。以伦理为本位,使得中国人自古以来比较自律,但也带来一个很大的弊端,人们往往缺少自由。贾宝玉在爱情上没有自由,鲁迅在爱情上也没有自由。缺乏自由,致使男人在爱情上变得懦弱,没有西方恋爱中的那种勇于追求和承担的骑士精神。
我们这个民族的几个深入人心的爱情传奇,如牛郎织女、梁祝、白蛇传,都是写男人怎么懦弱,女人怎么敢爱敢承担的,这是出于古代男人无能的幻想。大概我们这民族的男人好讲天伦天常,变得没什么血性了,要么就完全抛开伦常礼仪,放纵开去,《金瓶梅》里描写的明末风气就是个典型。
这回,电影《白蛇传说》安排许仙去盗仙草救白蛇,总算让男人找回一点自尊,也让女人欣慰了点,这更符合今天电影院里的情侣的胃口。
爱情中是要有血性,有身体性因素的。许仙与白蛇的初吻,是在水中,因此许仙不知道白蛇的样子,当时他落水后也已经半昏迷了,可是他念念不忘那一吻。高登博格说:“肉体能够认识到它的历史。”[5]“只要肉体还活着,它就充满着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向往。”[6]在湖心亭时,白蛇把许仙推进水中,用吻换起他的记忆。在电影的结尾处,许仙由于妖灵附体,认不得白蛇了,不过只要一吻,又会唤起他的身体记忆,那是无意识记忆。谁知道谁呢?可是我们的身体记得。确实,我们都是妖灵附体的人。这个时代的黑夜里,到处发散出幽暗的魅力。
二、情感的解放与平庸化
电影中的许仙,只是个采药的,而且显得有点呆傻(几大爱情传说中的男人都是如此,如牛郎、梁山伯,而许仙扮演者林峰的扮相倒还算英俊。)虽然许仙平庸,却有点诗才,说的话,都快赶上席慕容了,把白蛇感动得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湖心亭见面那回,许仙说,他相信只要心里天天想着见一个人,就能见到。真是呆子有呆福。提亲那回说的那几句话就更动听了,搞得白蛇喝了他的雄黄酒都快要被法海收了去了,还央求他再说一遍。蛇妖,在山水之间自在惯了,一听许仙要提亲明媒正娶,也是非常喜欢的。
影片的一大特色是加入了喜剧因素,这是由于大胆加入了“能忍”这个角色。“能忍”和尚的世俗化和搞笑,很有鲁迅《我的第一个师父》和汪曾淇《色戒》的影子,和尚不再清心寡欲,刻板无情,而是充满人世间的情趣了,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不离世间又超越世间。在船上,许仙问能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能忍的回答不是修道之类的,而是想做金山寺的住持。于是就有了一段师徒俩的戏谑,法海问能忍你是不是想要我早死啊,其实法海也并没有真的生气。在影片中,即使法海,也已经颇有人情味了。白蛇用自己的真气给百姓治病,法海便放了她一条生路。只是他无法容忍人妖恋,觉得是乱了纲常,他严格坚持着人妖界线。不过,在水漫金山之后,法海再遇到他的得意弟子,如今已经变成蝙蝠妖时,这位师傅笑道:“看惯了,你还是蛮好看的。”对于原先坚持的人妖分界,现在也不那么固执了,而更多的是从品行来看待人与妖,妖也有好妖,人也有坏人。
人啊,其实也只是猴妖的另一个名称,一个很好听的名称罢了,不被称为妖,反被说成有灵气。其他那些小动物就可怜了,动物保护人士一定会为那些小狐狸、小兔子、小松鼠抱不平。它们即使有了点修炼,或者说进化,一看见法海拿着收妖的罐子,就吓得飞跑。
为什么这猴妖不被称作妖而被称作人呢?因为他有语言,会贴符咒,念咒语。用拉康的话说,就是进入象征界了。水漫金山,和尚首先要抢救的,也是经书,那上面都是字啊,所以很宝贵。
法海与白蛇打斗很久,疲惫得眼看要被那妖灭了,这时,光出来了,水退下去了,这是理性之光啊。上帝也是在一片茫茫无尽的水域上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于是天地分开。有了光,与白蛇战得疲惫不堪的法海又精神抖擞,金身护体,轻轻松松地把白蛇收到雷锋塔下了。终究,人是胜妖的,妖再妩媚再强大都没用。
这回,法海若有所悟:也不能压抑得太厉害了。于是又抬起雷锋塔,放白蛇出来与许仙再相会一次。此时,歌中唱:为了快感,爱有什么错!
在这个时代,快感成了最高理由。其实,快感根本就不属于理由范畴的。我爱吃萝卜你爱吃青菜,这是偏好,不需要理由。偏好和快感是一类的,只是快感更强烈。爱情,似乎是不需要理由的,要是我需要找出一堆理由来爱你,那还是爱吗?不过,爱情似乎也不是快感吧。没有快感,绝对不是爱,可是爱,也不只是为了快感。
白蛇为了救许仙,不惜水漫金山。法海指责她是为了一己之私。没错,白蛇是任性了点。女人是只要爱的,别的她可不管。白蛇帮许仙熬药,还不惜把自己的真气放进药里,只因为她爱许仙。
王尔德说,“女人有任性的权利,男人有迁就的任务”。不过,许仙可以迁就白蛇,法海可不能,法海是人类的理性与伦常的化身啊,任性的东西,都要收进他的罐子里去。
男人也有任性的一面,但更好讲理,好讲逻辑,当然也好争论。到了现代,哲人开始觉得,处处讲理,这也是魔性啊。按弗洛伊德的话说,讲理也是从压抑快感而升华来的,它根底处就是魔性啊。贝格说:“尽管与本我相比,超我这种动能具有更为强烈的社会取向但它并不比本我善良、理性和宽宏大量。它同样自私透顶,并以毫不妥协的方式追求伦理完善。其追求伦理完善的方式,与本我追求性欲快感的方式毫无差异。”[7]钱钟书的文章《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里的魔鬼就说,“鄙人最好讲理”。对理性的反思和批判,也是现代思想者做的一件要紧事了。
陀斯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卓夫兄弟》里说,“歇斯底里是上帝赋予女人的最好的礼物”。老陀有癫痫病,这病发作起来,有点象歇斯底里,都会一时丧失意识。陀斯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里说,“太多意识是一种疾病”。文学家艺术家天性敏感体验丰富,往往都有点女性化,有点歇斯底里。福楼拜就被一些朋友戏谑为“老姑娘”,而他也自认为是老姑娘。他说,歇斯底里未必专属于女人,男人普遍也有歇斯底里的需要。我看福楼拜是有歇斯底里的了,不然怎么能把包法利夫人(美丽的爱玛)的歇斯底里情态刻画得那么微妙呢。在笔者看来,男人,也是有歇斯底里的,不过一般都还轻微,因为被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压下去了。男人是普遍有强迫症的,总是犹豫、多疑、深思、道貌岸然。
女人的歇斯底里没什么不好,虽然常常叫男人头痛。齐泽克说,“女人虽然让男人不堪忍受,但她还是一切可能的造物中最好的东西了”。[8]没有女人,男人会更不堪忍受,男人只能对女人又爱又恨。
(本文为昆明理工大学博士科研基金项目“语言分析与观念批判”,项目编号:14118262。)
注释:
[1][2]休·索海姆著,艾晓明,宋素凤,冯芃芃译:《激情的疏离——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导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页。
[3][5][6]高登博格著,李静,高翔编译:《身体的复活——女性主义、宗教与精神分析》,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第163页,第164页。
[4]李婷:《当“白蛇传说”成“法海传说”》,文汇报,2011年10月14日。
[7]贝格,季广茂译:《被误解百年的弗洛伊德》,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70页。
[8]斯拉沃热·齐泽克著,季广茂译:《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页。
(赖成彬,张平 云南省昆明理工大学呈贡校区社会科学学院 650500)